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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3个成员 3178个话题 创建时间:2011-11-21

雨必将落下---红色水泥车(英)米歇尔·法柏

发表于 2012-06-10 4290 次查看

楼上,一个陌生男人正在翻她的东西。
她能听见梳妆台的木头抽屉拉开又关上,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尖细声音。
“至少他没有强暴我。”她想。
楼上,一阵连续的咔哒声响:她的珠宝盒。感官知觉变得更强烈了,她可以分辨自己的订婚戒指和妈妈的胸针发出的不同声音。
每样东西的声响都在持续,一直持续着——他一定是在这堆珠宝里挑挑拣拣,想找出值钱的那些。他正在做的事情也太奇怪了!为什么不把东西都拿走,晚点再挑?她差点想要上楼去帮他忙了,告诉他当初上保险的时候她前夫已经把所有的珠宝都拿去估过价,估价列表就在餐厅碗橱里信纸下的小本子上记着。她从来都很理性,她发现自己难以忍受这个男人的非理性,竟然在卧室里浪费时间猜测那些戒指和吊坠的价格,要知道警察随时都可能撞门进来。
毕竟,这里发生了枪击案。
他沉闷的脚步声落在楼梯地毯上;她听见他转身走向厨房,身上柔软的皮衣沙沙作响。显然他思路清晰了。很多人会把钱藏在厨房,放在罐子或抽屉里。她没有这么做,但很多人都会这样。听见他开始翻找,她惊讶自己能够听清不同器皿的声音——不锈钢锅子飞过架子,然后是旁边的铁锅较平滑的刮擦声,勺子堆叠起来,叉子叮当散落。她觉得甚至能听见他的指甲轻扣到餐盘上的塑胶,这是她想象出来的吗?一定是的!不过——那不是她用来切洋葱切番茄的瑞士锯齿刀吗?她听到它被抽了出来。那把刀握在“他”的手里,成了致命的武器。他是打算回到这里用刀刺她吗?
不像是。毕竟他已经朝她开过一枪了。
现在他在翻调味瓶架,煮咖啡的用具,袋装意大利面。又开始不理智起来。他跪在地上,从烤箱下的架子里拖出那些长久不用的烤盆,这时警察会不会就到了?可悲的家伙,可她帮不了他。她的身体,极欲改变姿势,却一点也动弹不得。骨盆被撞击得与胸腔成了九十度,似乎已经在新方向固定下来了。更糟的是,她的一只眼球几乎,几乎要碰到地毯绒毛的纤维了。地毯浸了血膨胀开来,绒毛微微升高了些。
老实说,她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被尼龙纤维搔着眼球的感觉。的确如此,纤维刚一触及眼球,她就离开了。
她光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门口,透过门缝听着。他已经从厨房走进厕所,当然不是去找钱,他坐在马桶上,紧张引起了腹泻。她闻到突如其来的恶臭,在一种强烈的震慑中,她明白他不是有意杀她的。
奇怪的是,她却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生命力:连鼻孔吸的臭气都好像沿着错综曲折的鼻窦掀起无数细小的纤毛。她尝试用手指捏起鼻子:皮肤互相挤迫的压力、没有修剪的指甲和皮肤上的毛孔都惊人地清晰可感。接着她伸手去抓门把,还没抓到,门就开了,仿佛是被一股气流吹开的。这时屋外传来一辆大车在路边停下的声音,她想是不是警察或救护车终于来了。如果是的话,他们要带走谁?
客厅的窗帘曾保护了隐私,遮掩了她与那个男人私密的相遇,男人此刻正在楼上厕所里痛苦着。窗帘随她双手的动作卷到一边,光线涌进客厅。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雨后的阳光照耀着外面的世界。停在屋外的那辆车离她的窗户仅一臂之遥,是辆庞大的水泥车,大到她只能看到车的一部分,就好像是油画的一处细节被夸张地放大,或是像一个巨大的特写镜头充塞电影银幕。车上的大型金属桶漆成深红色,表面斑驳腐蚀,陈旧然而带有一种奇特的生命力。它缓慢地转动,残留的雨滴在闪闪发光。
这无疑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接着,有个穿红色工装裤的工人走到车子和窗户中间,背对着她,几乎就要擦到窗玻璃。他如芭蕾舞演员般优雅地在空中缓慢地画出弧线,指挥这辆红色大水泥车穿过她屋前狭窄的小路,开往别处。她有些害怕,自听见枪响后第一次感到害怕。他不能走,红色水泥车上的男人,他还没有看见她呢!她急忙拍打窗户——她觉得是这样——至少发出了敲打玻璃的声音,令那个工人转过身来。他斜眼看向客厅,透过她的裸体望着空空的家具,又透过她的双腿往下看,想着是不是什么动物弄出的声响。什么也没看见。她死去的身体此时正躺在地上,从窗户望进来看不到;而她活着的形体在他眼里是隐形的。他又转过身去,继续芭蕾动作,缓缓走在车边,水泥车往前开去,金属桶慢慢地旋转。这桶神秘的水泥将要倒在哪里?反正不是这里。
一瞬间,她感到疼痛,寂寞得难以忍受。她转向那个旧时的自己,觉得她死了。但要钻回那具躯体又实在不怎么舒服:这就像要穿上一件不合身的、黏湿湿的破衣服一样。她伸了根手指进去,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受得了里面的冰冷。
钥匙旋动门锁的声音:是他,他要走了。她一时冲动,跑着穿过屋子,安静如一团火把的光,在后门跟上了他。
自从先前用另一双眼睛见到他以后,他好像变了。原先是个彪悍的变态,意外看到她,出于本能射出了一颗子弹,而现在却缩成一个佝偻着背的蠢蛋,茫然若失,就像一个访客走后,丢下一个裹着脏尿布大哭的婴儿。他扣动扳机时,那把枪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一部分,现在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扭成一块,撞击着她的珠宝——天啊!他连个袋子都没带吗?她还闻到,他没有冲马桶——这个男人是谁,就这样子杀了她?他有什么权力成为最后一个碰触她的人?
他笨手笨脚地拨弄着后门门锁,这画面实在太折磨人了;她可以感觉到他很想撞门,又怕撞不开,或者怕惊动邻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只好继续摸索,转动钥匙,时而轻缓,时而粗暴,挫败地嘟囔着。
她再次冲动地向他跑去,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她的手指穿透他的手指,感受到钥匙。他痉挛地抽动着,门弹开了。
“好,很好,”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这杂种。”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转过身,焦虑迷惘的脸与她的脸隔了几英寸,细细打量着陌生的家具。
“走吧,走吧,”她催促他说,“出去。”
仿佛是她的意志力使他冷静了下来,他背过身去,出门走到后院。他走得那么快,她只好跑着才能追上他。她又一次为自己的各种感觉超乎自然的敏锐所震撼:紧紧跟随着他,不仅能听见他紧张的呼吸和衣服瑟瑟的声响,还能听见他的心跳——胸膛里的较为鲜明,太阳穴里的较为微弱。当他踏进泥土里时,她能闻到他鞋底下雨后湿润的青草味,能闻见灌木丛里尚未萌发的嫩芽、飞散的蒲公英、后院大门上的常春藤,还能闻见飘荡在晾衣绳上她的T恤和内衣里残留的洗衣粉味。
她想到自己再也穿不了那些衣服了,它们会一直这样挂在那里,直到有人得到许可把它们收进一个贴了标签的塑料袋里,想到这里她很想哭。她跟随着他,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灯笼裤,洗过太多次,上面的草莓图案已经退色,穿起来却还是相当合适,贴身、保暖、看不出她的体重……她不再拥有的体重。                                                                                                                                                                                                                   
从凶手的穿着和天空的样子看来,她知道今天这个世界很冷,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连拂过晾衣绳的那阵微风都感觉不到。她能闻到那阵风,但感觉不到它。她随凶手出了大门走进后巷,她的脚是赤裸的,脚底的砂砾、卵石、碎玻璃踩起来与屋里的地毯没什么分别。她哭了,再不能穿那些衣服了。
巷子里停着他的蓝色小货车;他一打开驾驶座的门,她就立即钻进去,滑到旁边的乘客座上。她本以为他会进来坐在一旁,可是他却打开了后备厢,再折回她的房子。感谢上帝!她希望他带点值钱的东西回来,好让她不再痛苦,不再觉得自己被杀,只因为一口袋连当铺都可能不收的戒指和胸针。
与此同时,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货车的内部,想要对她的男人多一点了解,黯然地发现他听的是《重金属金曲》、《1993:经典歌曲》之类的旧磁带。有件事吸引了她:即使货车门敞开着,涌进新鲜的空气和飘浮的垃圾,她还是可以轻易嗅到些更稀薄的气味——一个女人的洗面乳、护肤水、体香剂、血。不是死亡时流的血,而是生育力使然例行流的血。
这很好,非常好——他有妻子,这很合她的心意。
一分钟后,他回来了,带着她的电视机,然后又回去拿她的录音机和榨汁机。显然,这是他能想到的所有东西。他把后备厢砰地关上,不安地咕哝一声,跳进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那天夜里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很多事了,包括他的名字。现在她正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对着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在他冒汗的额头上掀起一道皱纹,每一声都刻在他紧蹙的眉间。她在黑暗中仍旧看得见,当然他的妻子是做不到的。他的妻子不需看见他,她对他已经很了解,比任何人都了解。
“你和别的女人一起待过。”他妻子说,躺在他身边,危险地醒着。妻子背对他,冰冷坚硬的肩胛距他死尸般湿冷的身体只有几英寸。在他们之间几英寸的距离里,“她”安稳地躺在中间,向两边释放压力。
“你说什么呢?”他咳了一声。
“我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妻子回答。
“你疯了吧。”他回嘴说。一只隐形的手握住了他的阴茎,逗弄得它充血。
“我告诉过你的,”妻子冷冷地说,“你再有一次,我们就结束了。”
“我什么都没做。”他愤怒地为自己辩护。在他的耳边,好像有一个女人在轻唤着他的名字,催促他去吧,去做吧。罪疚、恐惧与欲望无处发泄,淤积成了巨大的痛苦。他把手伸向他的妻子。
“把你那脏手从我身上拿开,”妻子嗔怒了,“碰她去吧。”
他们之间,他体内充满生命力的体液静默地抽射出去后,她蜷缩在这个不可能的空间里睡去了。

2回复
  • 2楼 kent 2012-06-11

     死去的人反而更生动,活着的倒是死人了。

  • 3楼 乱流 2012-06-11

    每个卑微的人生背后,无论好与坏,都是那么多理不清的琐琐碎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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