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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3个成员 3178个话题 创建时间:2011-11-21

活着——余华

发表于 2014-04-23 5790 次查看

 

4月23是世界读书日,今天读了余华的《第七天》,怀抱了太多的期待,没有想象中精彩,觉得有些失落,还是再读读《活着》吧,建议小伙伴们买纸质版的看,这本书值得收藏

第一章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
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
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
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
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
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
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
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
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
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
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
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
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
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
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
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
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
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
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
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
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


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
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
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
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
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
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
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
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
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
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
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
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
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
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
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
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
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
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
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
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
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


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
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
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
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
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
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
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
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
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
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
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
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
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
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
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
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身
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
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
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
闭上了眼睛。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


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
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
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
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
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
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
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
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
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
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
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
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
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
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
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
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


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
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

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

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
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
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
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


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
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
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
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
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

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
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
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
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
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
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
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
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
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
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


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
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
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

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
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
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
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
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
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
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
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
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
《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

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



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
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
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
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

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
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
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
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
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
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
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
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
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
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沂怯滞纯煊纸粽牛..乇鹗悄
歉鼋*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


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
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
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
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
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
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
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
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
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
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
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

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

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

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
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
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
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
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
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
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
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
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

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
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
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
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
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
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
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


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
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
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
我对爹说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
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
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
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
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
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
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
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
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
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
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
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
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


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
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
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
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
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
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

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

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

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
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
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

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
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
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
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
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
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
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
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
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
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
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
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
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
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
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


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

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

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
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
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
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

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

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
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
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
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
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
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
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
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


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
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
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
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
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
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
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
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
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

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
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
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
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
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
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


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
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
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
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
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
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
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
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
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
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
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
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
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
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
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
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他的两
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
也是黑桃他是三带两龙二一个伙伴是三
带俩。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沈先生怔了半
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
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龙二抢了先沈先
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
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

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
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
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
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
二他们赌有输*杏......晕易*觉得自己没怎么输
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
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
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
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


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
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
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
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
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
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
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
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
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
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
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
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
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
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

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


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
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
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
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
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

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

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
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
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



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
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
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
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
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
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
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
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
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
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
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
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
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
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
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
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
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


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

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

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
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
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
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
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
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

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

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
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
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
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


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
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
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
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
"七点。"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
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
七点上。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
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后总有机
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


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

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


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
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
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
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

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
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
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
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
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
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
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
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
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
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
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


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
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
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
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
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
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
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
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
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

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
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
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
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
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
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
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


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
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
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
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
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
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
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
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
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
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
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

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

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
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
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
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
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
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

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

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坏健*到了晚上的
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
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
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
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


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
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
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
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
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

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福贵呵。"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
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
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
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
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
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
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
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
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
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放下吧。"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

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

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

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

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



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
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
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
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

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

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

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

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
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
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
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


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
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
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
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
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
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
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
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

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
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

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

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

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
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
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



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
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
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
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

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

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
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
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
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


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
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
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

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
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
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
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
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

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

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



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

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
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
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
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


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
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
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
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
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
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
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


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

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

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
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
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
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
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
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
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
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
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
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
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

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
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
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
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没事吧。"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
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
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
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
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
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
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
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
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
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
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陪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


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

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
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
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

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

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

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

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

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
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
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
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
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
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
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

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第二章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
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
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
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
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
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
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
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初
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
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
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
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
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
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
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
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
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
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
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
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
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
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


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
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
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
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
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
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
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
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
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
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
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
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
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
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
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
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
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
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
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
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
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
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
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
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
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
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
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
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
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
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


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
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
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
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
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
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
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
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
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
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
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
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
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
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


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

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

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

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

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
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
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
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
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


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
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
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
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

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
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
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

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

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
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
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



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
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
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
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
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
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
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
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
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
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
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
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
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
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
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
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
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
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
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
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


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

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

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

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
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
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
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


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


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苦我对娘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
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
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
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
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
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
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
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
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
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
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
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
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
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
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
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
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
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
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
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
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
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
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
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

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

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
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
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
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
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
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
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


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
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
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

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

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
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
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
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
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
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
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
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
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
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


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
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
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
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
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就

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
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
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
我们从砖瓦的*课莅岬矫┪堇*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
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
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
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
城里呆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
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
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


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
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
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
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
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
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
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
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
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没
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

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
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
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
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
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
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3回复
  • 2楼 格洛咪 2014-04-24

    刚发现竟然不完整,可能是超过了字数限制,有兴趣的自己去找找在线阅读吧,推荐给老妈的那么多本书中,这是唯一一本她一口气看完而且看哭了的书

  • 3楼 豆豆的穷游 2014-05-22

    一口气看完的,没想到后面没有了,文笔很细腻,情节真的很感人。去找下半部分。

  • 4楼 格洛咪 2014-05-25

    @豆豆的穷游  这本书真的推荐收藏哦   每次读都有不一样的收获   刚结束的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它呢   (*^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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